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巍城所有入城的百姓都暂时安顿在城中央的广场台阶和附近。曙光初现,宵禁解除之后,凌城不少百姓也闻讯来到这里。而广场中央只有两个人,吊在立柱上的陆轶,和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,白布蒙身的卢钧。
“各位凌城父老乡亲,吊在这里的男孩名叫陆轶,乃我陆家之不肖子。昨夜是他违令借密道出城又擅自做主,将巍城百姓引入密道进城,致使狼魔追击,折损我巍城英烈十余人。我凌城最引以为傲的猎人,凌城之子卢钧也不幸命丧魔族之手。国有国法,城有城规。按凌城律法,陆轶若已成年则应处死。因其年纪未及弱冠,按律法不得处死,改鞭刑三十鞭。”陆据德走进广场中央,宣读对陆轶的判处。
他戎装未换,只是脱去了盔甲和军靴,改穿了便鞋。昨夜指挥城防和战斗,安排并保护巍城人入城安顿,他一夜未合眼。但除了眼中的血丝,从他脸上并看不出疲态。此刻宣读对自己儿子的判决书,他自始至终没有看陆轶一眼,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陆城守,老朽乃巍城魏氏族长魏守义,可否上来说句话?”陆据德循声看去,只见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一位老者从广场台阶过道走下来。这位老者须发已全白,却面色红润,步履轻捷稳健,声若洪钟。虽经昨夜的困顿奔逃,却不见丝毫疲态和狼狈,陆据德不由得暗暗赞叹,忙弓身抱拳行礼道,“原来是魏长老!陆据德公务在身,未能及时拜见魏老,望魏老原宥!不知魏老有何见教?”
“今我巍城不幸,遭此狼魔大劫,百姓蒙难,生灵涂炭。幸有凌城之英豪舍命相助,陆城守海量容人,救助收留我百姓于此福地。老朽代我所有巍城百姓拜谢陆城守与诸位凌城英雄父老!”魏守义说着就要跪下拜谢,陆据德连忙上前扶住他道,“魏老使不得!折煞晚辈!如今狼魔当道,我人族同胞兄弟,自当守望相助,共同御敌。不过分内之事,魏老不必挂怀!”
“陆城守既是如此通达事理,老朽也就斗胆进言——英雄卢钧乃为救我巍城百姓于水火而命丧魔人之手,陆轶小英雄也因救我们而违反律法。此二人乃我巍城的大恩人,如今卢钧已殒命,大恩无从回报;我魏城人如何能再让陆轶小哥蒙受鞭刑?三十鞭哪!青壮年人或许能捱过去;一个孩子,不死也必残。我等钦佩陆城守秉公执法大义灭亲,惟愿陆城守能给老朽和巍城几分薄面……”
“嗖”一支箭从广场右边射来,吊着陆轶双手的绳子应声而落,陆轶“啪”一下跌落在广场上。“谁?”陆据德朝剑射来的方向怒喊了一声,身边的一队兵士立即拔剑朝剑射来的方向奔去。
“是犬子沈翀!”广场右边的楼房走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,众人循声抬头望去,只见对面沈氏商行楼房的三楼上,商行老板沈粼一手抓着一个男孩颈后的衣领,将他拖将过去按在走廊的护栏边,另一只手举着一把轻便的弓,看上去是男孩训练用的。“陆城守,各位父老!刚才那支箭是沈家逆子沈翀射出的。我这就押他下楼伏法!”
“怎么又是一个孩子?”“我好像见过那个孩子!”“对!昨晚那对父子也在城外杀敌救我们!”……广场上到处一片窃窃私语。几分钟后,沈粼便把自己的儿子沈翀扔到了广场中央,拱手交给陆据德发落。
“笨蛋!你这时候出来干嘛?给我垫背吗?”陆轶双手双脚被捆着,艰难地侧躺在广场中央,见到沈翀狼狈不堪地摔在身旁,不由得又急又气骂道。
“要挨三十鞭你就死定了!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……”本来一入城俩人就商量好,陆轶打掩护,沈翀趁乱逃走然后想办法来营救他。沈翀躲在自己家商行的楼上,打算等天亮母亲来商行时和她讲清楚事情原委,求她想办法救陆轶。没想到今日宵禁解除时间,从平日的卯正推后到了辰时。不等母亲前来商行,陆据德就匆匆宣布了对陆轶的处罚,估计是怕妻子看到了受不了吧。听到陆轶要受鞭刑三十鞭,沈翀一时慌了手脚,在商行一阵乱翻,居然找到以前和陆伯父学射箭时用过的一张弓和几支箭。于是连跑带爬带着弓箭登上三楼,伺机射断了吊着陆轶的绳子,还来不及想接下来要怎么办,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父亲抓了个正着。
“陆伯……城守大人,陆轶是违令犯了律法,可他是为了救人!”沈翀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,鼓起勇气对着陆据德大声申辩,“三十鞭太多了,他会死的!我……我愿替他担十五鞭!”说到后面他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。以前见过被鞭刑打到皮开肉绽的人,他心里十分害怕,只是咬着牙不准自己退缩。
“好!有种!那就请陆城守命人将他吊起来,等候鞭刑吧!”沈粼道。声音中并无波澜和情绪,仿佛他赞的和请罚的并不是自己的独子,而是全不相干之人。
“按凌城律法,代刑仅限于三族中人。沈翀与陆轶系朋友而非三族中人,不可代刑!”陆据德拒绝,一样面无表情。
“那就让我,他的母亲代他受鞭刑吧!”丈夫和儿子在外御敌,生死未卜,白玉莲和柳月娘一夜无眠,整夜在沈家祠堂跪拜祈福。宵禁一解除,不及梳洗就匆匆赶来广场,没想到一来就撞上这一幕。看着手脚被缚,躺在地上的儿子,白玉莲心疼到涕泪连连,只恨自己没早点赶来代他受苦。急急向前奔去,却两脚发软,幸得柳月娘搀扶才勉强立稳脚步。
“娘!”躺在地上的陆轶见到母亲,心里所有委屈一股脑化成眼泪冲进了眼中,喊了一声就哽咽住,再说不出话来。沈翀想要冲过去扶他,却被身边的士兵拦住。
“你怎么来了?这里没女人家的事!赶紧回去!”陆据德呵斥道,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满是无奈和痛苦。
“既然律法允许三族之人代刑,为何我白玉莲不能代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受刑?今日凌城妇人白玉莲愿代子受鞭刑三十,不计生死,请陆大人准许!”白玉莲鼓起勇气大声请求,声音却不自主地颤抖着。
“娘!不要!你回去!”陆轶在地上挣扎着喊道。他拼命扭动身躯想挣开绳索,无奈绳索捆得太结实,丝毫不见松开的样子。
“嫂子你这是做什么?”柳月娘抱住激动得颤抖的白玉莲,转向陆据德正色道:“陆城守大人,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。我只知道平日我们都教孩子道德仁义,如今陆轶舍身救人,这不是道义是什么?难道因为一个孩子舍生取义就要把他打死或者让他母亲替死?这是什么道理?什么律法?”
“这位大姐说得对!总得讲讲道理!陆轶小哥为了救我们巍城人才落到今天这田地,要鞭他我第一个不答应!”一个巍城的小伙子从台阶上跳起来支援柳月娘。“对!对!”“不能不讲道理!”“我们不依!”……场下的人纷纷跟着叫喊起来。看着群情激奋的人群,激动紧张到要昏厥过去的妻子,还被捆着躺在地上的儿子,陆据德神色黯然,一时也失了主意。
“卢钧!卢钧!你在哪里?”一个女子焦急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。一瞬间,整个广场鸦雀无声,仿佛所有人都因她的一句话而瞬间失语。人群沉默着让出一条通往广场中央的路来,看着这个怀抱婴儿,美丽的面孔因过度惊恐而几近扭曲的年轻女人步履不稳地走过去。人群中开始传出低低的啜泣声,哭声渐渐蔓延,越来越多越来越大,刘兰芝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,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软,清晨的阳光,身边的人群,台子上的一切都虚幻不实,像在梦中一样。可是台子中央那覆着白布的窄床,像磁石吸引着她眼睛和双脚,使得她不得不朝它走去……
“陆大人,你见到我丈夫卢钧了吗?他昨晚出门,一夜未归,我和淼儿一直在等他。”她看着陆据德问,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还裹在襁褓中的婴儿,眼睛刻意回避那盖着白布的床。陆据德并不答话,只是扭头向身后,又抬眼望着晨曦初露的天空,想把眼中的泪水逼回去,肩膀微微颤动了两下,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眶。
见陆据德扭头不答,她不死心,看向陆轶和沈翀,问道:“两位小哥昨夜可找到卢钧了?我的手绢交给他了吗?”陆轶前一刻还在挣扎想要站起来,此刻只恨不得钻进地里去,只得哽咽着把脸埋向地面。“对不起!对不起!兰芝嫂子……”沈翀看着她哭出声来,“卢钧大哥死了!”他勉强抬手指了一下那窄床,不敢抬眼看过去,也不敢看刘兰芝。
“死了?怎么会?小小年纪,尽瞎咒人!”刘兰芝疑惑地看着沈翀,仿佛在看撒了一个太明显的谎的孩子。她刻意不去看那窄床,不去想白布下面躺的是谁,可眼前她已无路可逃,无处可退……她木然走到那窄床前,伸出抱着孩子的一只手抓住白布一角,顿了一顿,像拼死一搏的动物,发狠地猛力将它扯下。眼前豁然出现的就是那张最亲最爱的脸,脖子上还围着她的手绢。刘兰芝只觉眼前一黑,人便瘫软了下去。
站得最近的沈粼沈翀父子一起飞身过去托住了她,白玉莲和柳月娘慌忙奔过来接过襁褓中的孩子,陆据德高声喊来大夫。众人一阵忙手乱脚,呼喊推搡,帮着大夫给她施针,喂水,半柱香后刘兰芝悠悠转醒,一醒来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号——“啊!天啊!”眼泪应声崩落飞溅,周围也是哭声一片。初升的朝阳仿佛也不忍目睹相爱的人就此阴阳两隔,悄悄隐入云中,让晨光蒙上了一层灰色,晨风也格外凌冽。
哭喊唤不回深爱的人,也缓和不了剧烈的痛苦,只须臾间,刘兰芝又近乎昏厥,然而襁褓中的婴儿啼哭唤醒了她,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茫然喊道:“淼儿!淼儿呢?淼儿!”“淼儿在这里!在这里!好好的呢!兰芝妹子,你——”白玉莲连忙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她,本来想安慰她几句,一开口自己却哽咽了。刘兰芝接过孩子抱在怀里,轻轻用手拍着襁褓,又哼起儿歌哄她,眼中满是温柔。是见此情景,只怕石人也得落泪,冰山也要消融。白玉莲和柳月娘早已泣不成声,连陆据德和沈粼这种从不轻易落泪的硬汉,此刻也不由得泪流满面。偌大一个广场,黑压压几千人,竟没一个人说得出话来,只有一片哀哭和抽泣。
一刻钟过去,襁褓里的婴儿在母亲温暖的怀抱,轻柔的歌声中沉沉睡去。刘兰芝也好似找回了一丝魂魄,对白玉莲道:“陆夫人,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,恳请陆夫人答应!”白玉莲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对自己说话,忙不迭地拼命点头,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。“淼儿命苦,才半岁就没了爹娘……”刘兰芝说了一句,就哽咽住说不下去了,她定定看着怀里的孩子,任凭眼泪一颗颗滴落在襁褓上,过了几分钟她好像找回点力气,于是勉强接着说“兰芝想请求陆夫人照顾她长大成人!陆夫人可愿意成全?”白玉莲连忙流着泪点头,依然说不出话来。
“兰芝妹子,我,沈家娘子柳月娘,愿意照顾淼儿,抚养她长大成人。只要我柳月娘活着,就不会让淼儿受半分委屈!”柳月娘性子向来豪爽,颇有几分侠气,此时更是恨不得倾尽所有只换刘兰芝些许欣慰。“谢谢沈夫人!淼儿交给两位夫人照顾,兰芝就放心了!”
刘兰芝把孩子递过去给柳月娘,自己挣扎着站起来,朝柳月娘和白玉莲各深深鞠了一躬,转身走到卢钧的灵床前,伸手帮他拂开散落在脸上的一丝乱发,抚平缠在颈间的手绢,又举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,抹了抹脸,柔声道:“你呀!不会洗衣不会烧饭,什么都不会,总说有我在不就行了。我嘴上不依,心里是甜的。在那边没有人洗衣烧饭,按哪行?成亲时,我答应要给你洗衣烧饭一辈子……我这人,说话是算数的!”
“刘兰芝,不可!”陆据德大惊呼喊。话音未落,只见刘兰芝一扬手,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刺入心脏。“啊!救人!快救人!快救刘兰芝!”白玉莲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,奔扑过去抱住刘兰芝已瘫软的身子,歇斯底里地喊道。陆据德迟一步冲上来,摸了摸她脖颈一侧和鼻翼下方,长叹一声垂下头来,闭眼摇了摇头宣布“她死了!”广场上顿时哭声震天。
“哇!”柳月娘怀里的孩子突然也跟着大哭起来。孩子还太小,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和分别,可也许冥冥中,与至亲生死离别的痛苦已在她心上打上深深的烙印。柳月娘忙把她紧搂入怀,轻轻晃动着又拍又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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